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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画(二)
    天保十二年,十四岁的柳旭拖着病体投奔到五泉村的表叔柳益处。他这个表叔柳益,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人,虽是名门之后,可出生时家道已衰落,不得不将生计放在先位。因而柳益虽也自幼读书,却不得不放弃读书入仕,最终只做了个贩货兜售走家串巷的货郎以糊口养家。然而尽管寒苦,这柳益却不忘读书人的本分,为人处事也颇知义好礼,不但收留了投奔而来的柳旭,还倾尽所有替重病的他寻医问药,前后熬了一年多才算是救回了他的性命。

    柳旭也是知恩图报,自那时起便将表叔柳益视作亲父,奉养孝敬。十九岁那年,他奉了柳益的意,迎娶阮氏。婚后,柳旭与这阮氏也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次年夫妇一同送走了终老的柳益。本以为自此柳旭只与阮氏在五泉村相依一生,不成想韶平七年六月,村里突然起了场瘟疫,那疫症来势凶猛,外村的郎中根本不敢入村。柳旭自幼酷爱读书,览阅群书,因而也略懂些医道歧黄,他自认不能袖手村中危难,便临危而上,独自带着染了疫症的数十个村民躲进深山。近百日后,村民大数痊愈而回,而柳旭因身子本就单薄又疲累过度,自己染上疫症,竟就这样撒手西去,独留下阮氏在村中。村民感念柳旭恩义,待阮氏也极好,这阮氏一则舍不下柳旭,一则又担负着他的遗命,因而只在五泉村守着,直到柳七寻了去,这才跟了他来,是要当面将柳旭托付的画儿交到覃楠兮手上。

    阮氏口中,只说柳旭交代说是有个身在长安的远房妹妹,年岁特征都说的十分详细,却唯独不提她姓甚名谁。只交代说若有人寻来,定是这个妹妹,将画儿交予她便好,若她不寻来,也就作罢。

    阮氏娓娓说着,来龙去脉条理清晰,柳旭生前性情喜好她也尽知,是再寻不出什么纰漏了,覃楠兮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红肿着眼的美丽女子,真是旭哥哥的遗孀。心念到此,她一双捏着画轴的手攥的生紧,暗自死咬着嘴唇,才克制住没有当众悲泣出声。

    旭哥哥流落到云泽时的情形已无法想象,但覃楠兮知道,以苏旭的性情,对对他有恩的表叔柳益,他一定会唯命是从的尊敬。柳益让他娶阮氏,他自然不会反对,且定会竭心尽力的对她好。只是他心底知道,远在长安的覃楠兮或许没有忘记他们幼时的戏诺,或许真会如她当初说的一样,一定会来找他。他在暗自等待着重逢的一天。可惜,天意弄人,他没能等到她。临终,他将所有心意和要对她说的嘱咐,统统附在这幅苏先生珍藏了一生的画上,赠她。他这是要告诉她,前事已随风,要她忘了,忘了他们幼时的情谊。一如同当年那个神秘的安儿,送来这一副自画像给苏先生,要求他忘尽前事一样。

    他不是没等她,她也不是没寻他。他们都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可错过仍然避无可避。这,许就是天意。

    其后的几日,覃楠兮只是神思恍惚,已没有应酬阮氏的气力。那阮氏在将军府上住了两日便请辞。司徒逸周周道道的封送了她些钱财物事,便派人将她好生送回了天风岭五泉村。

    司徒逸不放心覃楠兮,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陪在她身边,不动声色的寻些恰当的趣事妙闻来分散她的心思。

    柳七一如既往的冷淡,他只是受司徒逸所托找人。既然要找的认有了下落,他自然功臣身退。至于覃楠兮的悲伤,他毫无知觉,甚至他偶尔望向覃楠兮的眼神中还有些愤恨。他是看不惯司徒逸总守在她身边。他可不希望肩负着自己追求的知己司徒逸就此碍在一个女人身边。

    只有阿萝,即便她并不懂覃楠兮和苏旭的情谊,许是因为女孩儿间心意相通的缘故,她似乎能体谅她的悲伤,时不时的来陪她,可她每次来也只是默默在一旁尽心尽力的服侍。不知这是阿萝真聪明到了知道此时劝慰也是无用,还是她确实不擅言辞,不知道如何说话儿。总之,覃楠兮心中对阿萝却是十分感激。

    阮氏离开时,覃楠兮曾提出想要去天风岭苏旭的墓前祭拜,却被柳七以边境不安定为由断然拒绝。覃楠兮见司徒逸左右为难,也就不再强求。

    旭哥哥再也寻不到了,她虽然还无心去细想将来的事,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住在司徒逸府上。过了几日,她便决定待过了正月,便随前来公干的哥哥回长安。司徒逸再寻不到挽留的立场,只好答应。

    一晃,已是腊月底,整个将军府里前前后后透着年节的欢喜,下人们洒扫备物,忙的不可开交。覃楠兮受不住眼前的一片欢乐,常常独自躲起来。司徒逸和阿萝也各自事忙,很少再来陪她。

    直到二十九日一早,覃楠兮正躲在西厢房里默抄经文静心,就听门上一阵轻扣,她认得出司徒逸的脚步声,便请他入内。

    只见司徒逸一脸的疲惫,神色小心的在她对面坐下,斟酌了半天,才将自己替她准备了祭礼,以遥祭柳旭的事说出来。他是始终因没能送她去柳旭墓前祭扫而自责。

    覃楠兮听罢,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行了礼相谢。她本就有心亲自去苏旭墓前祭拜,未能成行,也只好将这个心思藏进心里,只等回到长安家中,再遥祭。司徒逸既然如此贴心,都替她备下了,她自然不需推却。毕竟云泽离天风岭不远,在这里祭奠旭哥哥,总是要比长安强些。如同阮氏特特的来将他的画儿送到她手上一样,她也有些话有些信物要焚还给他。

    司徒逸见她应下,也不再多说,起身退到了房外,只等她换了素衣素裳端庄齐整的出来,才默然引她向东垮院中去。

    东跨院一向是柳七亲自打理的,虽然只是个小小巧巧的跨院,却布置的十分精心细致。北墙根下布着一架花架,旁是一副石桌椅,琴台立在东墙一径正枯眠的花廊下。南面是几株小梨树,都只腕样粗细,应当是移栽来不久。祭台就设在梨树前,那方向恰对着天风岭。柳七拄着拐杖,冷冰冰的看着随司徒逸上前去的覃楠兮,阿萝在他身后,温和体贴的望着她。

    覃楠兮盈盈俯下身躯,对柳七道了声谢,便独自走向祭台前。只见祭台上香炉火烛一一具备,还放着四碟子精巧可爱的新鲜点心。落眼细细一看,竟发现那些点心全是苏旭小时候爱吃的。

    她从未对司徒逸提过苏旭的喜好,细细回想那阮氏在府上时也未曾提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他是怎么知道旭哥哥爱吃这些竟一样不差的做了出来,且他府上本就没有擅长烹饪的厨娘,这样精巧新鲜的江南点心又是哪里来的

    覃楠兮疑惑的回头望向司徒逸,却见他只安静的站在一旁,似乎并不明白有什么不妥。

    柳七身后的阿萝悄然上来,一面替覃楠兮点上香烛,捧到她手边,一面怯怯的低声道:苏小姐,阿萝从未备过祭礼,不知怎样才合适。只想着既是亲近的家人,心意诚挚才是要紧的。从天风岭回来的路上,柳夫人曾对阿萝说起过柳先生的一些事,阿萝就擅做主张挑了几样柳先生生前最爱吃的点心做了来,不知是否冒犯了

    望着阿萝眼里透着怯意的诚恳善意,覃楠兮只感动的捏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原来,是阿萝的细心体贴成全了她对苏旭最后的惦念。

    行过了礼,覃楠兮仍直直跪在祭台前的素锦棉垫子上不肯起身,她泪眼婆娑的凝着跳跃的烛光。只见烛光里,苏旭那张明朗清秀的脸儿淡淡映了出来,却转瞬就在泪雾后幻化成了一个淡黑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苏旭,那个曾经牵着她的手满山遍野的采野花的小哥哥,那个曾郑重的对她说:楠兮长大了定要嫁给我的小哥哥,就这样,就像那烛光中的背影一样,自此淡出了她的生活。十年的牵挂,等待,还有满心的疑惑注定要随着那个背影淡了去,覃楠兮泪如线断,心也如刀绞一般疼。

    苦苦哀哭了一阵,她才将怀中仔细包裹着的舞谱捧了出来,捧到火盆上方。苏先生的托付,她只能这样完成了,而那首童谣,她就在心里默默念给他听。

    满盆的火舌舔到干燥焦黄的旧绢,一瞬窜到半天,珍藏了这些年的舞谱瞬间卷曲在火光中,跳跃着,翻覆着。谱上的人形随着毕毕剥剥的火声或舞臂或扬身,仿佛活了来一般,那人形的舞姿诡异而充满由衷的欣喜,它仿佛是在庆祝浴火――重生。

    一旁的柳七上前,疑惑的盯着火盆中渐渐成了灰的舞谱,问:这是什么他冰冷的声音乍然一问,仿佛晴空突然而至的雷声一样突兀。

    他身后的司徒逸只静静盯着那浴火的舞谱,一直肃然的唇角上隐约浮起一丝苦苦的笑意。她曾说,这本舞谱对她而言重若性命,她曾说,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念物,可是,她却将它焚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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