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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零.初心
    覃府内堂的书阁,如今成了金贵之地。欲入者多,能如愿者却寥寥。

    司徒逸却在出入自如之列。

    金殿之上,他当作能做的事都已做尽。剩下的,便只是耐心等待。难得身心皆闲,他自然整颗心都扎在覃府里。虽然出入覃府,难免会遇到覃楠甫。可是,那梧桐林立的深宅内园之中,毕竟住着这世上还唯独让他牵挂的两个人。

    然而,对于他的频繁来往,最欢欣愉快的人,却并不是覃楠兮。

    小飞见了他,远远的翩飞到他身前,施施然福身而礼。那眉梢唇角的笑意融融里,依旧带着三分相熟的打趣和混闹:侯爷万安

    司徒逸微退一步,欠身还礼,笑道:飞姑娘这样婷婷玉立,谦谦有礼,还真是让人不惯呢

    小飞起身雀跃到他身边,略赧道:侯爷就会拿小飞取笑小飞才学了一两年规矩,自是不能和苏九那样打小儿就被这些规矩磨大的千金小姐比较了

    司徒逸闻言笑道:小飞可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是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你原先天然直率,丝毫不矫揉造作,本也十分可爱,如今这样加了规矩,多了淑仪,也是好事。只是我习惯了小飞那样,乍然见你做出一整套的礼,多少有些不习惯罢了

    小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侯爷也觉得这样好苏九这样说,我还当她诳我。既然连你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小飞说着,又低头理了理裙边的荷叶璎珞。直到确认了璎珞上垂坠的流苏丝丝平整柔顺,才十分满意的重又抬起头。

    司徒逸点了点头,语气寻常道:你还叫她苏九

    小飞缓步引他向书阁去,一面漫不经心的用帕子扫着路旁叠石上的浮雪,一面笑道:论理,我该称呼她小姐的。可她说,还是苏九叫着亲切。她喜欢苏九这个名字。覃大人也说,我和苏九年纪相仿,我也原本就不是他家的下人,就不拘那些虚礼了。其实,叫苏九也好,若真让我叫她小姐,让我在她面前还要立规矩,那我还真觉着拘束呢小飞说着,摇头像拨浪鼓,害得头上一双可爱的双环发髻立刻松动不少。

    顶上的发髻突然松散,小飞慌忙反手握住,一面压紧素银发针,一面羞红了脸侧身避过司徒逸的目光。纵再学十年的规矩,小飞,还是那个小飞。骨子里的疏朗直爽,是改不去的,尤其,她见了司徒逸,更是做不出一丝假。

    司徒逸见她羞急,体贴的缓缓转过身去,慢慢向前,轻声问:她说喜欢苏九这个名字

    小飞三两下收服了捣乱的发髻,对着他的背影,一阵吐舌舒气,匆忙赶上去接话道:是啊。苏九说这个名字听着亲切,安心。

    亲切,安心司徒逸轻声重复,他语声悠长,眼底淡淡漾起一丝失落,却也随即消散:情势虽异,她却终究是初心不改

    什么初心不改什么小飞侧身望向司徒逸,奇道。

    司徒逸却不肯道,只对她慨叹:小飞啊,你还是叫我将军吧这左一声侯爷,右一声侯爷。听着倒像是你我都初心尽逝呢话音未落,他的脚步九忽然加快。那垂落脚边的月色雪貂披风,应势扬起。流光悠长的衣角,随着脚底的风,飞扬翻转,仿佛勉强平静的心海深处,骤然被长风卷起的浪,一波一波,无穷无尽。

    哎,哎,侯爷,不是,将军小飞看着他迅速远去的修长背影,愣了片刻才飞脚追上去:大人歇着呢你这时候进去,扰了他老人家安歇

    司徒逸闻言驻足,神色疑惑:先生作息时刻向来规律,每日这时定然是读书,且前日,先生已命我此时来商量事情,怎么会这时候歇息

    小飞耸了耸肩无奈道:我哪儿敢诳你啊,我的大将军先生是真在歇息。昨晚上,咳了一宿,哪里是能睡的下的难得这时候,老人家有片刻安静,你就让他好好歇息吧

    司徒逸怅怅低道:先生的病,又重了

    可不是吗就是这阵子累的也真是可怜,一把年纪了,病的又那么重,还整天要见这个,见那个我就说,这人吧,命好命坏,还真不能只看表面。你看覃老大人,这么大的官,这么好的名声可惜,他自己劳心费力的样子,却没几个人看见那样子啊,真真是小飞略顿住口,极力压住了微咽,接道:有时候我都感叹,与其这样辛苦,还不如托生在个庄户人家。这样的年纪,也应该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

    司徒逸沉默了许久,低叹道:小飞,你不懂。先生如此自苦,正是为了让庄户人家的老者,能安养天年,尽享天伦。这天下的太平,哪里是轻易得来的没有先生这样的人,在风口浪尖上呕心沥血,又怎么会有天下清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区区九个字,可真正是熬干了先生终身的心血

    九个字写字怎么能熬干老大人的心血大人倒是经常写字,可不止九个呢小飞一脸迷惑,仰着下巴认真的询问。

    司徒逸看着她两汪懵懂清澈的眼眸,摇头笑道:这,说来话长了飞爷不如让苏九说给你听吧。她倒是很擅长说这些个玄虚的大道理。说罢,便又转身向里去。

    哎,将军,老大人歇着,你还进去啊小飞碎步追到他身边,唇角的梨涡里,已满满都是明知故问的狡黠。

    司徒逸道:我在偏厅等先生,今日确实是有要事要和先生商量的。

    小飞望了司徒逸许久,忍笑道:只怕是,将军还有个要人也一定要见吧

    司徒逸无奈承认:先生与我确有要事相商。不过,楠兮我确实是想见的。只是怕她还没气完,不肯见我呢

    两人边说边行,不多时,书阁临湖的小厅已在眼前。

    小飞抬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面抬手引司徒逸入内,一面道:她就为阿素夫的事气你

    司徒逸点点头,兴步踱到窗边,随手支起了小厅临湖的木窗。

    将军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小飞瞟了眼窗边的司徒逸,玩笑道。

    这小厅,是覃子安夏日避暑的所在,位于书阁底层临湖的位置。盛夏里,是一窗细柳烟波,十分惬意舒适。可到了冬日,却显潮冷阴湿。因少有人来,也没有布置炭盆。

    司徒逸立在窗口,放眼望向窗外的一池晶莹,下意识的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撮着毫无血色的双手,笑答:这里我很熟悉。小时候,我常在这里跟在先生身边念书。

    小飞瞟了一眼他有些青白的唇色,连忙出门吩咐了园中的家人送来滚水炭盆,又返身进来,不安的探问:将军从前像个火人一样,云泽那么冷,你都常常不着外氅到处乱跑。怎么开了春,又是在长安,竟反倒觉得冷了

    司徒逸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披风,不以为意道:许是前些日子着了风寒,不妨事的。

    小飞微微点了点头,咽下了心头的担忧。随便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此时,淡淡冬阳细细撒下,脚下的青砖上,窗外枯柳的疏影拖成长长一线,仿佛时光里绵长的思绪,让人恍惚回到十多年前。

    依旧是淡淡暖阳,那时,春风里的明朗少年,一如盎然茁长的苗,勃然生机,无可掩盖。少年挺身站在纹理斑驳的花梨书案后,和威严却慈爱的先生据理力争:辅政卫国,重在统志齐人。先贤黜百家而独尊儒,是为统志,却非独以儒仁之道治国理政。治国之要,在于齐人,齐人之重,非在面面俱到,非在天下同一,而在于适度扬抑。天生万物,不一而足,善恶有别,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不如不恃人之为吾善,用其不得为非也。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

    那个时候,辅政卫国,对那个少年而言,还虚无缥缈。而如今,站在时光的这一头,少年和他的先生都已明白,是先生错了。他笃信人性本善,终究是输在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了。

    司徒逸闭起眼睛,长长的叹息声,回荡在清冷的日光缝隙里。他终究是用他自己的方法,完成着先生的夙愿。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将他挽出黯淡的思绪。回身,正迎上一双柔光,微嗔的眉梢,余怒未消的眼角,可如水微漾的眼底里,那满满的关切和依恋也清晰可见。

    小飞说你身子不适难道又受伤了不成覃楠兮刻意微冷着声腔,掩却不住满心的紧张和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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