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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生死永隔,蓦然惊觉缘早定
    这样熟稔的气息,这样熟稔的人……

    迷离婉儿睁开那离合的眸,波光朦胧,她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故而看到了心之所栖、梦之所倚的情情念念的一世爱郎?

    但她很快便感知到,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是可感可触、有温度也有脉搏的。她的心底氤氲着化开了浓浓的欢喜,牵了唇兮向他徐徐绽放出这人世苦旅最后一抹光艳的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好……苍天,待我不薄啊!”哑哑的嗓音,面目柔和且静美。

    旦看着她,隔过这一层晶耀的泪光如此定定的看着她。一瞬间眼泪决堤、泪光凄迷。

    婉儿抬手,纤纤的柔荑愈发没了气力,绵绵然为他拂去双目间沁出的泪泽,徐徐泛白的唇畔那笑颜并未减去:“你不要怪三郎,其实自当年我打开迎仙宫大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心念,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她辜负了武皇、背叛了武皇,她早已打定主意以一死来做抵偿!

    这段氤氲了多年的心事,终于在这生命渐尽的若许时刻,她亲口告知了这心心念念的爱郎。能再见一见他,能再这样在他温暖、充斥着无边安然感的臂弯间靠一靠、讲讲心里话儿,能死在他的怀抱里,她这一辈子真的是没有遗憾了!

    旦什么也没有说,喉咙哽咽,只是更紧的将她抱住,颔首以额心触及着她柔软的额心。婉儿这藏在心里积蓄、发酵了这若许年的心思,时今听来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

    感知着他周身、肌体脉脉传来的温度,与他额心贴烫着额心,她心柔念静,却又依稀起了一层由浅至浓的不甘:“只是我还不能,因为我要尽我所能,护你周成。”那回忆的洪流坦缓漫溯,她幽幽然且回忆且徐徐道,“于是我谢迎下了韦后的封赏,做了这正三品的婕妤,后又晋升昭容。我辗转在唐宫之间,随时留意宗动向,与三郎、太平里外接应……有些时候,我也会有隐隐的渴求,渴求着、渴望着我们两个人可以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这是沉淀在五脏六腑里多少年的话!多么久远的希翼,与再也达不成的心之祈盼。

    有些时候,死亡或许当真是一种天降的恩赐,它能够使人无所保留的、以最纯净的姿态和心说出那些活着的时候不能够说出口的、最真挚动容的绵绵情话。而能够死在心心念念的、挚爱之人的怀抱里,则更是无负于这样的恩赐了!

    李旦泣不成声,心念却顺着婉儿柔柔的声息渐渐的趋于平静。

    婉儿呵声浅笑,双目有些放空:“但我终是负了武皇,在对武皇的义、与对你的爱之间……我终是选择了对你的爱。”话尾渐渐沉淀下来,瑟瑟的。

    她牵动唇兮,似乎这是一段使她不敢、刻意避免去触及的回忆,她忽然害怕,下意识往旦的怀里又靠了靠。

    旦将他搂的又紧了紧。

    婉儿安了安心,敛眸幽幽绵绵的:“心灵的谴责压的我喘息不得,我是个罪人,除了一死,我又怎么能够偿还得了对于武皇的愧罪?但……但上官婉儿真的不再是从前的上官婉儿了……我被你感化了,被爱深深的感化了……”说了这样多的话,她渐渐的体力不支。她想她兴许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了吧,开始另一场未知的旅行,又或许时光会永远的止步于斯,“一想起你,我却又是那么那么的舍不得死,舍不得你,舍不得爱……”喘息徐徐,“我的心态是那样摇摆反复,这样的一重重压力就要把我逼疯……”抬手颤颤的抚上李旦开阔的胸口,将那起伏不断的气息渐渐的抚展、平顺,声息是真挚且动容的,眸波恍如净琉璃,“我不恨,我不怪,我也不怨。我要谢谢三郎,谢谢他,最终帮我解脱……”

    “不要说了!”如注的泪水遮迷了眼睛,打湿这一片火光游龙的世界,旦打断了婉儿话,灼热的唇亲吻着她渐凉、渐冷的眼睑,“不要再说了……”声音哽咽,字句含糊不清了。

    事实上婉儿也没有了多少力气,当真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整个世界,这大明宫的景致一点一点在她视野里模糊而涣散,她微微的、缓缓儿阖上了那双再也不会光彩流盼的美丽的眸:“我,要去继续侍奉武皇了。前几日我见到她了,她在等着我……我还要,还要祈求她的原谅……”气若游丝,唇兮氲了缓缓一叹,几不可闻、却含笑如故。这姿态不像执念,倒像万般皆放的释然,“只是……只遗憾……我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君临天下了……”眼波彻底闭阖的最后一刻,是比之先前愈发几不可闻的谵谵碎语,浑浑然无力的似一阵风,“如果我也有梦想,那……这便是我唯一的,梦想了……”

    婉儿抚在旦温热胸口的柔荑就此徐徐的滑落下来,没了最后那一丝的气力,魂兮离体,飞跃过千瓣盛开、绽放的莲,头也不回的飞奔到天之尽头、极乐无匹之邦。

    旦面色凝重,感知着怀抱里的力道似乎一瞬间便轻了许多,又或许这只是他对爱人已成了故人、魂魄飞远时心有灵犀的一段错觉。他的面上此刻无喜无悲也无泪,这样的面貌看的人只觉一阵阵的害怕!

    心念沉淀,旦思绪泉涌,哀哀的苦涩充斥着迷离的神志、一浪浪波及过沉闷的心房。

    这是你唯一的梦想,但这却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是……算了,我的梦想,你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明明知道,不是么?

    他无声诘问,无力诘问。颔首时渐退泪色的目光扫过婉儿滑落的一段玉臂。风起时,那纤腕轻颤,自绣花的袖口里掉出一方淡紫色的薄薄丝帕。

    便在这目光骤定、无心一眼含及到那紫色丝帕的瞬间,李旦骤然定住!

    记忆的冰河感知了最剧烈的一道暖阳的召唤,顿然一下可以清晰听到声音在虚空间爆裂开!那大抵是二十多年前……

    那时的旦尚且如隆基一般年轻,那个朗朗的春日,在大明宫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里,向父皇问安后闲闲然游园信步的他,突忽一眼的波及,便自那暖阳如织、千花竞艳的园圃里瞧见一个眉目清秀、却正徐徐抽泣的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不过稚嫩年景,尚且不曾出落成怎样惊人艳美的地步,可自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般的美好气质。溶溶光波、款款疏影衬托的她,纵然是那百花嫣然、千红过眼,也不及她颔首敛眸眉弯浅颦时一抹无言的娇俏。

    旦定定神,依稀忖度着这独自饮泣的小姑娘是迷了路、还是受了谁人的气?

    他猜度着她的身份,不由便向她信步走过去。

    似是极灵敏的感知到了身后这细碎的足步声,小女孩儿慌忙拭泪。转身对上直抵抵走来的他,那灵盈又正挂着泪波的眸子里闪出一缕慌乱与微怯。

    即便她竭力隐忍住自己的哀伤,倔强的绷紧了嘴唇、不愿让旁人看出她半点儿软弱的面貌。可是旦瞧见她面色清漠、却双目明明有湿润的痕迹。

    他感知到了她的倔强,便也不拆穿,只和煦着面孔绽了微微的笑,小心的问她是谁,可是迷路了?是要去哪里?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庭的女儿;也不会知道她正因武后赏识其辞卓绝、夙构而成的才华而给予她高宗“才人”的封号,心有不愿却不敢违逆、只得暗自垂泪啜泣。显然当时的她尚且单纯而稚嫩,不能解过那不过是免去奴婢身份而给予的有名无实的名头罢了,一如之后的宗昭容。

    如果当时的他们可以洞悉后事,她一定会告诉他,是的,我确实迷路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愿意跟着你。跟着你,去哪里都好……

    然而当时她却不语不言,只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不失周成、也煞是疏离。

    他笑一笑,不愿继续逼问她,便引着她一步步行出花丛、将她引回明宫大道。临别时,自袖管里留下一方淡紫色的丝帕,让她拂拭去娟秀面目上残存的泪痕。

    眼前的景致朦胧如幻,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真切渐渐重合、交叠在一起。一倏然心绪起落,凝聚成直白的现实。

    旦定定的看着掌心里这自她袖管里掉落的丝帕,这一方紫色丝帕他何其熟稔,他自是识得。

    却原来,她便是当年流连花丛、人比花娇的那一位与他无意间邂逅、堪堪一须臾生命交错的定格在如烟记忆里的女孩子……

    这一瞬间,他霍而想笑!

    生命何其荒唐,宿命何其可笑?渺小的人儿总以无数种不同的姿态被这昭昭的宿命任意玩弄于鼓掌!

    原来他们最早的交集,是早在那个时候、那无心一眼起便已然注定了其后这漫漫一生缠连不清的、一切的缘份!

    当年她早已知道了他,而他却如此迟钝……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看到这方紫色丝帕,李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婉儿,原来婉儿早已将他记取在了心里!原来她爱他,或者说她心里住了个他,胜过他早……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那天空、那巍峨的大明宫、那万年不变动辄不移的乾坤大地、那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似乎都开始淡淡的微笑了。变得何其温柔、又何其如梦,它们缱绻了整整一段韶华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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