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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请君入瓮
    神都城的肆夜是最酒肆灯花缱绻叠声的不夜天国,但热闹到深更永夜时也会稍歇一阵。这个时候的城郭便又轮换了另外一种别样的美丽,那样安详、千呼万唤出喧嚣背后彻骨的一份沉淀,同时也有着万千刻骨的寂寞于这沉如水的此间被凑化出来。

    不过待得不多时后的朦胧破晓,寂灭的人烟便又开始于着这样一派锦绣盛世里奔波劳走了。

    那些零散的生命便在那时重新凝结一处,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份独特处也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才最显得、更显得真实吧!

    俊臣这么想着,不由将那精雕细琢的一双星眸往着窗边扫了一眼,鱼肚白的溶溶光影淡漠了晓雾的朦胧如织,在他那样完美优雅的周身上下投筛下连串的波光涟漪,柔柔的若一尾游鱼的梦境。

    太平就如此将眸光凝过来,入在眼里的刚好就是这样一幕云霄谪仙样的景深,那颗柔肠百结的玲珑剔透心兀地一动,由不得她自己。

    是动心了,怎么能够不动心?这天底下没有女人看着来俊臣会不动心的,从来都没有……即便看着他,都会想他、更加想他。

    不!不能这样……

    晨风微拂间,太平倏然回神,猛地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离题,忙匆匆将这通胡思乱绪就此斩断。面眸一垂,几分莞尔自嘲便荡涤在了藏着弥深意味的凤眸里去。

    不可以,不可以,再有留念和眷恋……爱和怜悯,都是恶!

    好在清晨才起的俊臣此时此刻似乎还沉静在慵懒的困意之,尚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故对于太平面靥间这样一抹失神,他并没有感知到;又或许,此时的他根本就没有往着太平身上怎样留心。

    只是借着酒香缭绕扑鼻的这个间隙,他将落在窗外的那抹目光重新收回;心知浊酒已差不多温好,便这样淡唇素手、发间流苏晃曳,轻轻拈起那厚实质朴的小盖子,往着酒壶里边儿稍稍探看了一下。

    那是最普通的紫砂温酒壶,其上并没有什么雕镂精细的牡丹缠枝、鲤鱼跃龙门、丹鹤寻琼、古老图腾……不过是这神都城最热闹的兴宁坊间,那一个接一个排列的鳞次栉比的酒馆、小店之内最寻常易见的物什而已;却在它身上自有着一股独特的质朴韵味,配以最寻常易见的酒汤沸腾在其里,倒也是极令人欢喜的一种情趣。

    太平今晨一早便亲自前去约了来俊臣,于这兴宁坊间择了这一家酒楼对饮的。

    不得不承认,感情真的是一种极美好、同时又极脆弱的东西,它来时极好、会让你觉的整个人都飘悠悠犹在天堂;但他又实在太脆弱太脆弱了!稍有一点点的经营不慎便会令它顷刻摧塌,然后那样不堪一击的分崩离析。

    有情世间的一切情愫其实都是恶,诚然的,来时轰轰烈烈喧喧咄咄大有喧宾夺主、摧毁一切之势;它叫人在这之忘乎所以,穿梭于这铺陈好的种种假象之间不辨虚实热血冲头!这是这个世间种种业力的化现,可恨的是偏生你知道它的恶劣与虚假,你明明知道,但是你穿不过它的帏幕、你无法从它的罗里挣脱出来,你受它迷惑,就这样一步一步沦陷为它忠心执念的教徒,自此模糊了理性、也失去了自我。

    但它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因为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的脆弱性!

    这世上的任何一点点利益的驱驰、权势的争锋、误会的缔生以及矛盾的陡至,都可以在一瞬间就将这道虚假的屏障一把撕毁!你会在陡然而至的潮水般一浪浪紧密的隐痛里,清晰的寻回自性的劣根,掷下这碗要命的荼毒、却又仍旧逃脱不得饮鸩止渴的悲凉宿命!

    来俊臣与太平公主两人之间因着上次王虞素的事情,会面时再一次有了明显的生疏和尴尬。裂在心口上的纹络,隐隐作弄的伤口,该是此生无论怎样都再也修补不好的吧!自打入了酒楼落座至此,他们还没有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谁都没有……不是有意赌气,真的不是。若是那样还好,至少证明心里还是满满的装着彼此、念着彼此;但却不是,也不再去怪谁,因为心已经没有力气去盛放了。

    只是尴尬,故而生疏,故而无话。

    念君寸心开莲花,恨不能当以此身化明烛,泪尽相思灼……处在这样一个迷茫的大世界里,是永远也看不得红尘透的!浮华百转千回之后,守着的那颗初心尚能依旧么?呵,莫要去怨那好花好月好风景吧!

    壶里的热酒已经泛起了大落的涟漪水泡,沁着满满的芬香的液体贴着壁沿发出“嘶嘶”的兀响,这酒已大好,但时光流动不停。

    心里知道,不能这样一直耽搁下去,是该说些什么的。太平抬眸,纤柔的素白指尖点了一下桌几小面,那样云淡风轻的闲闲姿态,望似随心顺性的择了一个闲聊的话题,终于将眼前这怀尴尬的寂寞彻底打破:“时今的犯人越来越硬气了,倒是不知道我们精英睿智的来大人,若要你办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硬骨子又狡诈的……你倒说说,有什么点子可以轻而易举便让他招认呢?”她的语气一如素日里论及起那只风筝、这朵绢花般的平淡而无奇,她的神情上下深深浅浅都只带着一股忽而荡起的玩心趣意。所不同的,是终没有唤出“俊臣”这两个字。

    不敢,她怕自己决绝的理性终会被女人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感性所兀然征服……所以这两个恍若白玉、恰似碧水的字眼她不敢去触碰。

    闻声侧目,俊臣淡淡看了她一眼,把这样一副烟笼寒水月笼沙般的神态收在眼里、放在心里。微又一默,他闲然抬袖,边取了酒盏将那新开的热酒于盏斟满:“这个好办。”他亦将情态恣意下来,周身都放了松,颇为自在的跟着思量兀转,便就随了口出来,“就地取材,寻一口大缸放平稳了,接着在缸边儿围一圈炭,用火将炭点燃,再让那人坐进这大缸里面,你且看能坐多久!”他的一举一动依然还是那么优雅,他通身上下流泻而出的那种天人般的气质依旧美得耀目,依旧让人不能自拔,依旧勾魂摄魄魅惑天成、邪佞又神圣的让人牢牢深陷其毫无办法……这无一不在化了满天银针根根刺扎太平心口,提醒着她那样清晰的深爱着他!

    她为他着迷、为他狂热、为他痴执、甚至可以为他成魔!而时今,她却不惜亲手毁掉他……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她把他提携、她把他毁掉,从头到尾他都是属于她的,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将他从她身边再抢去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何等样的形式、他以何等样的面貌留存在她身边、他们的爱又以何等样的方式做了最永恒的镌刻,这些都还重要么?不重要了,或许已经不重要了……那么心痛么?好心痛!

    随一缕清晨时的淡阳华彩浅氤慢氲,太平慢慢起了身了,复侧首,就这样坦缓淡漠的渐渐抬手,对着门边儿击了击掌。

    接连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太过顺势也太过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到没来得及去看清楚她寸寸眉目之间是否写着什么样的情态,顷刻间便有两队侍从得了号令鱼贯而入!

    待这时,太平已复将身子转了回来,缓缓坦坦,含着稀薄水雾气息的眸光一点一点由下至上定在了俊臣那张恍然明朗、俄顷复又噙了颓然凄笑的眉目之间,一瞥单瓣莲花便翕合在了花汀唇畔,语气低仄:“请君,入瓮吧……”

    简单不过的五个字,当真是活学活用、就地取材,言出的人与听到的人都最是心痛如焚!

    俊臣头脑没有发懵,极快就笼了一簇迷丛般的慨叹: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我们之间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化的结局收场。没有想过,我的性命竟是你来为我终结……太平,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更狠一点?

    天幕斜斜映洒入门的波光微漾,一如琴弦在指间断去后也只会使得琴弦、手指两败俱伤。力是相互的,他有多疼、多苦,她便身心受同等。

    尚有苦笑低回,只是因为残念未央,却已什么都做不了,唯剩叹息尔尔!

    这到底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有着何等样的无奈?何等样出乎意料、没有限度的悲凉?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就忘记了?”转目重又顾向俊臣的太平声音很小,若不是这一场局是她一手构画,俊臣简直以为那软款的花颜含着的神情叫作哀恸、声音徐徐的带了哭腔呢!她慢悠悠,“人心多诈,不可视其表;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夫庸为智者乎?”寸心不曾有伤、也不曾有痛,甚至不曾滴血,因为那心头血早已放了空。

    最残酷的字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晰的告诉来俊臣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知不觉已跃在高阔天际的灿烂朝阳不吝惜周身的光与热,对着广袤大地、无限江山投洒下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华彩金粼波,把死别的景深衬托的有如轮回的新生。

    须臾沉默,俊臣仰脖哈哈大笑!又是一个满酒于盏、复而扶摇阔袖将那浊酒就着烫意滚滚入喉,那样灼热的温度灼的他直想落泪。尔后他收笑起身,负于背后的一只手缓缓抬于胸前,对着太平做了一个淡然的揖:“行了,我认!”语气不重,只是决绝干练。面上情态已经幻化的那样无波无痕、平和如常了。除了这四个字,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样一袭墨色的硕袍浩浩的迎着穿堂索风飘忽摆动,一上一下,曳曳的频调将周匝一切交织的有若缥缈烟霞。便在这样似幻如梦的水汽雾影般的催化之,来俊臣的气韵显得那样出神入化,一笔一划尽情恣意的走笔白描!

    太平垂睑,心下寸寸隐隐的疼,只是凑化成了面上这样一层淡淡的漠:“不套你,如何让你招认?不杀你,如何保全我自己……”

    如何,保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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