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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杀心终起
    怀义的神色以及面上可见的一通变化,这一切被武皇毫无遗漏的看在眼里,即便怀义刻意压制,也依旧不能使这情态不显分毫。

    卷卷疏疏的浮云安可解的了人世聚散?究竟在这浮华人间、锦绣盛世,金玉成堆瑾瑜做弥里,有没有亘古恒长永不变却的真感情?武皇忽而迟疑,便是经年前高宗大帝在时,她与高宗之间的那份感情之所以真挚美好,那也全因建立在他们二人共同的立场、共有的坚持上,故而这世上没什么感情会比拥有一份共同的利益驱驰、立场作弄而更为磐石不移的了!而如果抛开那一切,她与高宗之间的那一段隔世感情又是否还会纯粹?

    这样想着,武皇沉淀的目光下意识又在怀义眉目间定了定,一瞬倏然有了这样一种错觉,似乎薛怀义这个床榻间身份卑微的男宠对自己的感情,才是纯粹的、才是真实的……这个想法实在令人心觉好笑的很!

    可似乎即便薛怀义不觐见,而只要武皇需要他、真正想起他而非一时兴起才想起他的时候,每每只消一个回眸交错,这个男人他便依然会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他还在这里……眼睑略转,武皇微缓了一下染着几许促狭的眉头,对于心海泛起的情潮忽然有些不置可否,吁了口气对他颔首,示意怀义起身说话。

    经了这不多不少一阵子的对视,得了示意在身,曾跟她那样亲密无间过的薛怀义并没有再怎般小心谨慎、受宠若惊。

    怀义左右手往着两袖间弹了一把褶皱碎尘,也不多话,便将身起了:“时今局势,陛下应立庐陵王李显为储!”不多不少,喉咙一动、启口时只是这一句话。

    不算拔高、更算不上逼仄,却因着太过直白显露的缘故,愈发趁的那字字之间吐的铿锵干脆,足令人浑身一震!

    香炉里的点点檀香似也随着这无形的一道震撼倏然一颤,溢出的香烟将这一殿景深染成朦胧的琉璃色。脑里心里极快的思潮转换,武皇兀地抬了凛冽的眼睑逼仄向眼前的薛怀义!

    不消细说,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委实百感交集而时而诧异、时而惊震、时而愠愤、时而只觉发笑!她实在没想到薛怀义居然会言出这样的话来。

    论起才华,这个皮囊魅惑的男人不算太俗太愚;但若论起政局掌控、前景分析,丝毫都无需质疑的是,他绝不会敏锐直白尖刻若斯!

    除非,这薛怀义他是真的拼着一切再无所顾忌,不想再要命了,并且疯了傻了开始病急乱投医的胡乱选定了一个阵营便不管火海寒川的径直跳进去了……

    武皇没有言语,一时殿内的氛围便重又沦陷于了冰封雪滞般了无生气、又肃杀凛冽的一种境地。但薛怀义丝毫不怀疑自己在说什么,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此刻正在做什么,更了然着武皇在听到他说出这一句不算逼仄、却分明最是逼仄的话句之后此刻心里在做何感想。

    是,有一点武皇应该猜度的没错,就是他薛怀义疯了,真的,早就疯了!疯到已经不要命了什么也都不怕了!自从当晚他一把火把那昔时那样引以为豪、深得圣心的骄傲明堂烧毁之后他似乎就隐隐的洞悉了自己此生该是个怎样的了结,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的,所以那所谓生死便也早已置之了度外去!

    既然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那么他行起事来便更加不管不顾,因为命都不管顾了,于他自身又还有什么好上心管顾的?自那之后他一次次的拒绝了武皇的召见,且对自身行为丝毫不假收束、行起事来傲慢无礼肆无忌惮,时今又胆敢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向武皇公然触着逆鳞的提出立庐陵王为储!

    这是干脆骋着性子一路破罐子破摔到底是么?呵呵……没办法,谁叫我薛怀义一不小心,心丢了呢!

    宿命的劫、盛世的梦,此时此刻他其实还在心有不甘的做着一场胜算寥寥的赌局,赌自己可以赢得了武皇的真挚感情,唤起她这样些年来被唐宫的水土与岁月的风霜、冰封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残存的真挚。

    只是这个想法才一冒出来,怀义皱眉,便不禁要为他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深深哂笑了!

    怎么可能呢,从一开始便没有站立在一个对等的平台,那么最终这一场镜花水月般的爱情的蛊,一定不会有真正的赢者。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输家!只是失去的、输走的东西不同罢了;薛怀义输的是一世的真心真情以及全部的发狂的爱、甚至是一条命,而武皇输的却是关乎纯粹感情的相信、以及因跨不出那固守的执念而注定高处不胜寒的遗憾。

    一早就该明白的,那每一段缘份美好的直恨不能永远沉沦不前的浸泡在蜜罐子里的所谓开始,其实正是这场幻梦已然结束的倒计时罢了!

    薛怀义内里全部的心思,武皇并不能够了然全部,即便她可以将他面目神色感知的俱无遗漏,也注定不见得能够全然解析。因为她毕竟不是他,毕竟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人,相互牵连、又相互遗弃。

    诚然的,怀义感知到了武皇看向自己这边时,那倏然一下忽起的凛利、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错愕且惊骇的目光。

    如是,他凭着那下意识,只是将淡漠的面颊垂垂低下,不与她那灼热威严的、直探到底的利剑般的目光相迎相对。喉结一个上下滚动,复而定了神志,再启口时,语气依旧压的淡淡稳稳:“臣相信陛下是明白人,天下大势为何,陛下应当清楚。”于此一顿,但这垂低的面颊却依然没有扬起的势头,“然若立皇嗣李旦为储,难免朝魏王之派不平、且魏王那派若有欲要倒戈之人,亦担心皇嗣李旦加以报复而不敢倒戈,而终不得留存。但若召回庐陵王,拥立庐陵王为储,其一这江山原先本就是庐陵王的,他毕竟已经登基为帝后才遭废除;其二,庐陵王流徙在外多年,于朝堂之内从无牵绊,任何一派都与庐陵王无有关联,将来登得大宝,可用之人必会皆数效力,无论是魏王一派、还是皇嗣一派,投于庐陵王帐下,便可皆数保全!”他的谏言便在这里收住。

    谏言,对,是谏言,谏言……再不会有闲话家常。但那些真正的意欲、真情实意,却凑化了一个极小的音声响在了心底里:“媚娘,还政李唐乃是天下大势;大势所趋,又怎么可能有得半点儿变更的契机呢?你解不开你的心结,便让我来帮你解开!但皇嗣不能立,你唯有拥立庐陵王,只有这样才能将你时今皇者的地位稳固无虞啊!因为皇嗣一直没有离开过帝都,这样些年即便他把韬光养晦之法占了个尽,但朝堂之上依旧有着他的势力!可是庐陵王不一样,他离都在外、多年更是不涉朝事,朝堂上下一丁点儿势力也难寻见。若立庐陵王为储,这样一来,朝政大权才可以依旧牢牢握于你的手里啊……这个道理,你怎么可以不懂?怎么可能不懂?

    退尽了风华的牡丹残瓣总会在枝头招摇翩舞,恋恋好一阵子后才会随着寒风的撩拨而缱绻不舍的离了枝头,它又是不是真的不悔、不恨呢?

    这一瞬,武皇忽觉有一点儿异样的感情就此不及防且无昭著的融化了略柔的心。金椅龙台,她没怎么动,只是淡淡:“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她了解怀义,了解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颖锐如她,往往从一个人的眼睛里便能看出这个人的真实所想会是什么!而对于怀义,看都不用看。

    怀义是有才华,但如是的,政.治上的事情,他从不会悟的这么深透。如果说方才薛怀义那一句叫她拥立庐陵王为储君的谏言,她心尚有摇摆;那么此刻听了薛怀义这样利弊权衡、且还是站在对大局的掌控对朝臣武可用之才的角度上好一通并无错处的分析,则更令武皇丝毫都不再怀疑这并不是薛怀义自己的主意,而是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不知是谁的好军师!

    这背后的军师有可能是朝堂里心系李唐、却又不敢直面武皇将心意说出,故而借了薛怀义之口把这谏言传达而出的人;又或许是李旦、或者李显帐下同心系于一处,暗帮扶他们李家江山重新复辟的耿介心腹;再或许,是这浩浩权势心人才云集之处里最不缺乏的良禽择木、机变审时的急于皆此机会示好于李显李旦与他们站队一处,将来好在权势的际会风云舞台之上分一杯羹的灵巧人!无论是哪一种,无论是谁,都令武皇委实有了颇浓的兴趣。

    武皇这一声不是问句、却无可质疑的声音霍然落下之后,入言于耳,怀义猛地一抬首,看着武皇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了:“没有任何人给臣出主意,这就是臣自己的意思!”这个笑容太肆意,绵连着张扬的不羁,“怕也是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这句话原本是想放在心里的,该放在心里的。但最终,还是没能收住,怀义唇畔一苦、面颊略偏,勾唇哂笑时并着有了连绵哀绪的漫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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