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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肆夜当酒
    待到漫天青丝化为三千丈白发,又是不是真的会催长出那“似个长”的缘愁呢?

    婉儿这样思量着,捋了一把墨绿色的云袖,袅袅的莲步在是时停住,将身倚着月形的拱门、漠了眸子往里边儿淡淡的望。

    若得白发三千丈、红颜凋朽成灰烬,她希望自己要么早已死去不在、要么不要继续这样孤零零的漂泊辗转无所依靠……这么甫地想到了这一处,她忽有些鼻头发酸。但情态还是及时的收扼了住。

    院落里有紫的纱鹅黄的幕合风荡漾,碧绿的纤草与火红的榴花在她身后烂漫的铺陈成一大片繁盛的好景致,相辅相成的愈衬托的这整个素淡微冷的人显出一股子出尘独立的谪仙气韵。

    确实,婉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仙风,那是无论如何都濡染不得一丝烟火气息的不可亵渎。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身处在这个世界**最多、最肮脏的地方的人,居然会拥有着至为干净且冰漠的仙灵气韵,这却又是个怎生荒唐滑稽的道理?难道当真是物极必反么?呵,谁又能知道。

    感知到身后有一道虽冰漠、却藏不住眼底灼热火光的目光正定格在自己身上,似乎婉儿的气韵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最及时感知到!李旦心头一动的同时猝地转身回头,无边的风声卷了柳絮萧萧的漫空而下,被涣散的离了枝头的萎顿夏花一起漫溯,在虚空间交织成一道柔软的粉红色春,笼罩着这个清俊拔尘的身影。

    果然他没有失望,他看到了他的婉儿。

    旦唇畔挂着一道浅浅的温笑,微定后迈步行前,那样坦缓、不乱纹厘,似乎不久前那一场才结束的关乎性命的困扰、至为强烈的浩劫并没有对他生就出多大的影响。他就一直一直行到了倚着月门的婉儿近前,与她相隔了一道咫尺的距前:“你看……”且言且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婉儿,见她菡萏的面孔挂着几点未干的泪痕,蓬松的墨发疏疏的绾了个简单且凌乱的髻,想必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样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不由蹙眉。

    方才从几个贴心的宫娥女婢口里,旦也明晓了由头至尾大略是怎么一回事情,心里放空了般的抽.搐,一下又一下的抽痛和动容就要令他不能自持!

    他又近了一步,上前去抬袖轻轻拂却婉儿面上星点的晶耀,即便心里对她心疼如此,出口的话句却是方才那般自若的镇定,似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切如常,他整个人依旧显得沉缓温和。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紫陌青门、雨魄云魂,原来若要断送这漫漫一生的所有憔悴,只消拼得几个浮沉的黄昏就足够了!

    历经生死之劫之后这二人的再次重逢相见,这一次,婉儿没有躲。

    她一任李旦灌了风的鼓鼓剑袖为自己将面上的残余泪痕尽数悉心拭去。不是不想躲,只是愿意醉在他能带给自己温柔安然的感知的臂弯之间,只是素乱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恢复素日里那清醒的自持,故而她此刻全凭着心念最原始的驱驰,整个人都是迟钝而麻木的,根本连一个神思浅动的反应都没有了!

    心微动奈何情难近,生就在这一座华美繁茂的鼎鼎盛世,身处在这权利巅峰阴霾遍地的巍巍唐宫,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什么。是的,奢望,除却将这一颗心一个魂儿全然付于武皇之外,其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奢望,包括生命!更况乎爱情?

    她本就是一个不该存留在世上的人,如果不是武皇当日动了一念保她一命……即便也正是这位得着天命的、神迹般的女人毫不眨眼间便残酷直白的破了她的家、夺了她官宦小姐养尊处优幸福一世的权利。但她还是感念的。

    心对武皇究竟有没有埋下仇恨的种子?世人在猜度,婉儿亦在猜度,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又或许是那一桩桩的权势争夺接踵而至,她自打记事起便一直深陷于各式各样阴谋的漩涡里,所以她从来就没有静下心来去认真的思考一下这诸如此类的一干问题。

    她只记得家破之后她入了唐宫、后来她就跟着武皇,她只跟着武皇,跟着她谋权争势提勇存谋,跟着她推动了一轮又一轮历史际会、风云天幕里载入史册的不可追的成了传奇的高度……

    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呵!

    惶然一下牵神回来,又蓦地后觉了李旦正这样温柔的照拂着自己。婉儿心下微悸,却没能控制的,那些原本已经收束而起的眼泪再一次顺着眉梢眼角浅落下来,好在于垂眉敛眸时终是收住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掉眼泪的人,诚然的,从来都不是。

    如织裙袂顺着风儿的撩拨而扬洒的高飘,天风浩荡,她若一朵迎着阳光雨露静然盛放的芙蕖花。足颏盈盈一转,婉儿铮然后退了一步,便又跟李旦划开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你没事就好了。”微启檀唇,有暗香携着字句缪缪的飘卷起来。是时,黯淡了若许却仍挡不住阳光倾洒的天幕,终于有了太阳雨微落下来。

    原本和煦温存、亲昵自然的氛围,随着婉儿的骤然出离而重陷入旧时尴尬。心头略有戚戚,旦颔首沉目。

    婉儿便在这个恍神的时刻对着李旦欠了个身,旋而转身离开。

    旦倏然回神,启口想喊住她,可语声塞在了喉咙里。那抹亭亭的银台金盏般美丽纤柔的身影已然游.离开了他目之所及的视线,就这样一步步的越走越远,直到远去看不见后都未曾有过一次有心无心的驻足回眸。

    他下意识拢了眉弯赌气又好笑般的这样想着:婉儿呀婉儿,你的心,究竟是有多坚强呢?

    醉一杯冷雨酿成的酒,在红尘里。旦默然抬目,对着微雨天幕引袖抬手,将掌心往着斜织的雨帘处平缓的摊开。几滴雨珠便在其间打着旋盛落下来,晃啊晃的,一晌便碎化成了细细的碎晶。

    带着这轻悄悄的薄凉,他倒是醒了醒神。又略低首,把视线跟着沉了一沉,良久后径自展了一个淡缓的笑。

    即便她怀着慌乱敏感的一颗玲珑心颇为乖张的自他怀抱里出逃,也逃不掉那自有着的一段灵犀存心。这样的灵犀心使得他们并不消言语、并不消常见也会有感知和体悟。他们就在那里,每一次回眸顾盼低睑抬眸便都可以清晰的看见的,从来不离不弃、不失不去。

    已矣、足矣了……

    。

    天光历经了极致的澄明之后紧跟着便是无尽的黑暗,惝恍压抑间,夜幕悄然而至。

    俊臣对着打帏幕进深处远远过来的隆基点了下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迎进了内堂,顺势退了旁人、迎他半开玩笑:“王爷好兴致,挑了这么一个夜深人定的时机来我这府上造访,莫不是吃定了这个时令神都街上的酒坊全都没了空位,便来我这里讨酒喝、也好省一顿酒钱?”语尽哈哈大笑,示意隆基随意落座。

    已是夜半,府外林落间依稀传来的打更声不知道缪缪的转了多少个弯,方才来俊臣才掷了行书的笔,就要熄灯安寝时,李隆基却突然登了门来。

    他是临淄王,行事随意到底也算自然,但这择时走动的习惯却是有着弥彰重叠的不同寻常,免不得便挑起了俊臣的寻味来。

    几许淡淡的笑意氤氲在眉梢眼角,隆基心知他在开玩笑,也不急着回答,抬手抖了抖月白疏袍上落着的一路风尘,旋而落座,皱了下眉头向着一并落身在对面坐定的俊臣嗔怪:“啧,你看你这话说的,就会打趣一个我而已!”一语才尽,便见窗外天幕上那轮高高挂上桂枝的月儿、透着窗子将周身银辉筛了几缕柔波斜织而入,于着青砖地表投了一小片淡墨远山般的阴影,煞是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

    俊臣遣了几个服侍的婢子将酒菜准备好了送上了,旋即阖了下目,抬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将一干繁复纷扰权且通通抛在了身后。他是真的累了,特别是近日以来因着武皇初登大宝、根基还没有稳定,且可为她信赖、任用之人又实在太少,故而俊臣便愈发辛苦了些,仿佛有着想不完的筹谋、做不尽的工作。

    知道在隆基面前不必再有那样多的浮虚伪装,还是直来直去好些,俊臣闲闲启口:“好了,找我有什么事儿么?”饶是再怎样老实迟钝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夜半之时前来会客,没有事情显然不太可能。

    两人又恢复到了那副兄弟般的亲昵去,是啊,这样的情义该有多深厚呢!俊臣、隆基、太平,他们三个从小一起在感业寺里长大,各自有着各自的难处、各自有着各自的故事……但却有一点,就是他们自有了记忆起始彼此之间便已经好的不得了了。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段让你不能忘怀的最单纯、最简单、最快乐、最无杂思的岁月。就如同浩淼天河之央那些寥寥的星辰,也许并不是很多,但每当抬眸仰颈细细的去寻去看,却最容易耀了眼睛。

    在感业寺里整整十年的岁月啊……宝贵的孩提时光是他们伴着彼此一起走过的,说是相依为命亦不过分。

    曾几何时,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掏心置腹的人,无话不谈的人。可韶华总会踏着春光如织的行走,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之间变的各有了心事一段,变的开始学会隐藏、甚至学会利用、再甚至可以预见到的有朝一日那不择手段的相互伤害……

    是该可悲可叹的,但又好像并没什么。人之一生,总是要历经这样一个过程的,总是要历经的不是么?没有一人可以避免,规律如斯的事情,一如星际轨道、四季交替。

    人尚在、情安在?

    算了,又正是因为可以预见到日后情势的不再单纯,故而此刻这尚且算是没有失去全部真性的一次次交集,才又显得更为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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