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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祭身
    来人是伊斯亥。

    等不及身下的栗色宝驹落稳四蹄,伊斯亥已翻身跃下马背,奔到司徒逸面前,硕大的身子忽得一沉,行了个端正的礼。起身也不等问,就上气不接下气慌道:将军,营里打起来了

    司徒逸似乎并不意外,攥紧眉头冷声问:是谁

    是冯朗和托木妥,两人手下的也对峙起来了伊斯亥一面说,一面细细查看着司徒逸的脸色,两只大手紧张的不停搓动。

    冯朗托木妥司徒逸低声重复,拧眉思索了片刻道:伊斯亥,你速速回去,先把他们两个给我绑起来,分开关着。参与此事的其他将士暂不需理会。只通告全营,午时前我会回去亲自处理这事。之后,你到归义坊十里巷冯家来找我。我同你一道回营。

    伊斯亥大头猛点,得了司徒逸的令,他一颗简单的心肠就落回肚腹之中。响亮的应了声:属下领命伊斯亥就行礼而退,翻上马背,很快不见了身影。

    司徒逸一言不发,挽着覃楠兮返身上车,吩咐车夫回将军府。

    轻握着他的手,覃楠兮不安的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心潮涟漪渐渐成浪。他终究是在风口浪尖上,让她如何不草木皆兵,心惊胆颤

    司徒逸回首相望,淡淡一笑,安慰她:别担心,没什么大事。

    覃楠兮摇摇头,澄澈的眸子望定他。

    司徒逸无奈笑道:想瞒你真是不容易。这事本身不大,只是

    只是,这平地扰起波澜的风,却并不简单

    司徒逸微叹一声,点头承认。眼中泛起一抹淡远的疲惫,声音亦如沁透了雾气般沉重:北军的亲骑营定编两千,八年前,我将它分为五厢。由利萨莫丹,伊斯亥,冯朗托木妥分别率领。五人之中,除年长的利萨任副指挥使外,四人间并无高下之差。

    利萨和莫丹覃楠兮欲言又止,毕竟这两人,是司徒逸心头的痛楚。

    司徒逸叹了一声道:利萨和莫丹不在之后,营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伊斯亥心思纯直,可另外两人却都生性要强。前些日子,我按制上报替他们请功。可没想到,伊斯亥和托木妥被连升两级,都封了飞骑尉,而冯朗却只封了武骑尉

    飞骑尉是从五品,而武骑尉却只是个从七品三人同样的军功,为何所授勋爵会差别这么大覃楠兮不解。

    司徒逸轻哼了一声,身子向后仰靠在冷硬的厢木上,轻笑道:楠兮你想想,当年的齐国三杰。

    覃楠兮明眸忽闪逸哥哥是说晏子两桃杀三士的故事

    司徒逸点头道:三杰情同手足,尚且因一枚桃子彼此争论,最终落得先后自杀的下场。何况是冯朗和托木妥两人本就有些嫌隙。

    覃楠兮愈发迷惑:逸哥哥的亲骑营不是一直同心同德,铁板一块吗怎么会生出嫌隙

    司徒逸哼了一声,道:连利萨都能被收买,何况性情直率,又争强好胜的冯朗和托木妥。我既然无不可胜之备,被人利用了嫌隙,也是无可奈何。

    不可胜之备这话怎么说

    初建骑兵营时,我重用番将,原本只是看重他们精湛的骑术和对北疆地势风貌的熟悉。多年来,没有人对此有异议,我也就大意了。可后来,我在山中养伤时,军中就渐渐传出,因我母族是撒伊尔部,因而我刻意偏废,重用番将。

    覃楠兮听的又气又不屑:这,这分明是有意挑拨啊当时北军是被皇上哎,原来,他那么早就有意乱了你身边将士的心

    司徒逸安慰的抚这她的手,笑道:确实是挑拨,这事,你看得出,我也明知道,可军中将士却不看不明白。他们之中,多数人终身只与刀箭为伍,观想事情只能流于这些表象,根本想不到刻意挑拨这么深的一层。况且他们不惜性命,一生所求,不过是热血换富贵。看到同样的沙场拼命,换来的富贵却大不相同,他们自然满心不忿,这也是人之常情。

    覃楠兮也深觉无奈,低道:那逸哥哥要怎么办既然是皇上有意如此,理当无法再替冯朗请功。可若不一视同仁,又会伤了北军中一众汉将的心。

    司徒逸低叹道:虽然知道必被驳回,可替冯朗请功却是必行之事。这事,关乎一半北军的心,眼下,北军还不能涣散。

    以逸哥哥你如今的地位,再请之下,还会驳回

    司徒逸点点头接道三日前,平卢节度使淳于峰替自己帐下的前锋校尉请功,被左御史大人当面弹劾,斥他持功自傲,目无君上

    覃楠兮惊道:当面弹劾淳于将军的平卢军,亦是此次勤王之师,他被御史弹劾,岂不就是

    不错,就是敲山震虎。御史们是不满我们这些武将持功自满,不知谦退司徒逸淡淡笑道,仿佛这些事与他无关。

    当堂弹劾,置淳于大人的颜面于何处皇上难道任御史所为覃楠兮握着他手的指尖不由攥紧,手心里泛起微微的潮意。

    左御史,右将军,文武之道,国鼎之要,皇上自然是各自安抚几句,做个又痴又聋的主家翁啊司徒逸侧身望想车帘之外,目光落在车外,仿佛说笑话一般答道。

    分明是皇上自己授意左御史大人当堂弹劾的,又在堂上安抚淳于大人,真真是圣心难测覃楠兮略为不忿。

    司徒逸侧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傻丫头,这种事,能看透,不能说透千秋功业,人心各异。所谓上下同心,君臣协力,不过只是个美好愿望。满满一堂大人物之中,能有个君臣和乐的表象,足以推行有利天下的嘉政良策,就足够了。

    覃楠兮越听越不明白,却微微不服道:怎么说君臣和乐是表象那史上的武王周公齐桓管鲍,高皇帝和张良,还有

    哈哈,傻丫头,这些虽史有其事,可多是经后人添加修改的。你啊,就是读书读迂了。司徒逸朗然而笑,

    这世上事,若真如那些书中所写,该有多好可惜,人心如海,一脉同宗的亲兄弟司徒翀,尚且不了解他的心思,何况高居巅峰,时刻忌惮他的皇帝。

    疼惜的望着覃楠兮清澈的眼底,司徒逸仿佛看着一对儿晶莹纯彻,又纤弱无力的露珠。恐怕也唯有覃楠兮这样心思纯净的人,才会将书中那些故事当作真实。这份无暇,是多么令人珍爱,又令人难过

    一念及此,司徒逸深觉悲哀,可又不能漏出心思让覃楠兮更添担心,只轻描淡写的接道:其实,所谓春秋笔法,隐晦颇多,字里行间,才是真实所在。那些故事,后人的愿想多过实情。爹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吗

    覃楠兮歪着头问:爹爹说什么爹极少与我谈这些旧朝故事。

    司徒逸将他向自己怀里拢了拢,笑道

    爹是不想你一个女孩儿,满眼尽是沧桑。

    且不论是否沧桑,这些故事,总不是后人杜撰的不是覃楠兮依旧不肯放弃自己心中理想的境界。她笃信人性本善,从不擅以恶意猜度人心事态。

    司徒逸笑道:是,这些人都确有其人。可周公虽千古一人,也两立成王,齐桓公春秋首霸,也只中人之才,管鲍相则霸,竖刁相则乱,正是所谓,可于之善,亦可与之恶。而高皇帝一朝,虽有留侯名颂千秋,却也有韩信枉死暗狱。因而,朝堂之上,君臣之间,微妙权衡。只要能有六成同心,为君安然高坐,为臣鸿志得踌,君臣携手,推嘉政良策以利万民,就足矣成就盛世太平了。

    覃楠兮沉吟片刻,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转而好奇道:这些是爹教你的

    司徒逸摇摇头,正色道:爹从不明说,他所恪守的是躬身以则,只看学生自己的领悟了。其实,和光同尘,韬光养晦,择势而为,进而百举百捷。这些才是爹终身的守身行事之道,只怕,也是爹真正想教给我的。

    覃楠兮笑问:可你不是自幼时起便不认同这些

    司徒逸幽叹一声,低道:那时年少,哪里懂世事人心其实爹说的没错。只是,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像爹一样,为了一个飘渺的心念,将自己的终生陷在朝堂上,祭身无憾我终究还是只想自己逍遥如意,说到底,是我生性闲散,心志狭小,难堪大任。

    覃楠兮抿唇一笑,靠在他心口道:难堪大任又如何楠兮只喜欢逸哥哥生性闲散,逍遥如意逸哥哥可别忘了答应楠兮的话

    司徒逸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笑道:当然,等北军的事安排好了,我就上书辞官,恳请皇上允我们侍奉爹回乡颐养。

    覃楠兮依在他怀里,还未及遐想未来的单纯平淡,就听帘外车夫长声吆喝,慢慢停了车。

    大将军府朱红高阔的漆门,巍峨伫立眼前,像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猝然打断了车厢里缱绻安恬的心念

    送覃楠兮回到历星楼,司徒逸便换了坐骑,带了两个侍卫赶往归义坊十里巷的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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