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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悬愿
    深冬的积雪,在月下泛着奇特的青兰色光芒。负手立在山巅遥望的司徒逸,紧簇的眉心里正编织着无数心事,平素眼中的温暖柔和一扫而净,通身仿佛是沁透了冬寒夜凉一般,冰冷孤绝。

    远远看着他月下的剪影,覃楠兮满心的忧怜亦如月色漫上心头。她看的出,自他见到柳七转交的那封信起,他原本欣喜的心绪一落千丈。只是碍于她,他竭力未表露出满心的沉郁忧虑而已。

    逸哥哥独自看了这么久的星,可看出什么异象轻轻站在他身后,覃楠兮刻意轻快的打断他的沉思。

    司徒逸应声回转,冰雕般的冷肃唇角上,倏忽绽开暖暖的笑意。他伸手迎向她轻松道:哪里是在看什么星象我向来最不喜欢天文志五行志一类,那些所谓异象谶纬,我是从来不信的。

    覃楠兮抿唇暗笑,他说他自己不信,可他利用起谶纬符瑞之类的却是十分娴熟。北疆天子祥云之说,根本就是出自他口。谣言传开,长平亲王被逼加速行动,皇室兄弟间的斗争加剧,乌达又乘机起兵,混闹之中,他如愿有了空隙,能够暗中运送兵力,神不知鬼不觉的屯兵潼关山中。可是既然如他所愿,顺利暗伏潼关,他又为何愁容满面

    缓缓靠上前去,覃楠兮一面抬手轻轻拂去司徒逸肩头的雪末,一面故意仰着下巴甜笑诘问:那逸哥哥独自立在这山巅之上,苍穹之下,是在沉思什么竟如此出神,以至雪落双肩全无知觉

    司徒逸垂目凝着她,嘴角嚼笑,任由她细细替自己打理肩头的落雪。她停手的一瞬,他却忽然双手一拢,就将她紧紧圈进自己怀里。

    仿佛忽然跌进了终年积雪覆盖的松柏林中,清冷沁心的幽香萦绕周身。微微眩晕了片刻,覃楠兮才惊觉,他的唇,正缓缓缭绕在耳廓处。然而,那极尽温柔的湿软甜蜜中,却夹杂着一丝她从未碰触过的彻骨冰冷。

    覃楠兮慌忙缩起酥痒难耐的颈弯耳廓,像一只惊恐羞怯的小猫般,蜷在他怀里,微微的,无奈的挣扎了两下。

    司徒逸不忍她惊惶,停下轻柔的吻,抬起下巴抵在她的眉心处,温柔道:这里风大,我们略待片刻就下去吧。

    悄然吁了口气,覃楠兮微微点了点头,安下心贴在他的心口处,轻抚着手下那浸透了夜寒的银丝软甲,低问道:逸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徒逸明白以覃楠兮的聪敏,瞒她非但徒劳反而会让她忧心,长长叹了一声,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是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幽禁宫中的太子暴毙。

    覃楠兮仰头震惊:废太子,先皇长子周燮暴毙

    司徒逸又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废太子虽幽禁宫内,可他正值盛年,怎么会突然暴毙覃楠兮惊问出声,话音未落,却也自己悟透了其中关窍:是有人暗害了废太子

    司徒逸无奈的点点头,松脱一手,轻抚着她额前被风吹散的碎发,沉声道:这件事很蹊跷,周桓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他应当不会蠢到在乌达大兵压境这种的险难之际弑兄。长平亲王远离长安许久,内卫又早已被司徒鲲淘换殆尽,他纵然有心除了前太子这个隐患,只怕也是鞭长莫及的。我想不出,除了他们两个,还会有谁,非要除太子而后快。

    覃楠兮微仰着脸,凝着他布满愁云的眸底,亦不知如何宽慰。她明白,他冒险伏兵深山,就是想要借乱事之机,拨乱反正。可太子忽然崩逝,他的所有努力顷刻间便成了无的之矢。

    沉默着低下头,手指无意识的轻抚着他的胸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过软甲的银丝,发出嘶嘶的细响,伴随着指尖均匀的起伏,仿佛她心底回荡的愁绪,细微而冷硬。

    重新伏回他的心口,覃楠兮将飞转的心念敛回理智之中,缓缓道:逸哥哥,你可还记得若水庵外的塔林之中,我曾和你说起爹爹

    司徒逸以为她只是有心岔开话题,挽他抽离愁绪,便顺势将她又拢回怀抱中,体贴的接话道:自然记得,你说先生提起我小时候总惹他生气。可惜,当时你的话没有说完。先生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覃楠兮抿唇一笑,贴在他心口的脸庞不自主的微微挪开。她虽听得清他沉稳得心跳神,可是,隔着他身上的银丝甲,她感受到得,却是真实的冰冷和坚硬。

    爹爹说,他曾因牧云儿不肯放弃手中的利器而痛心疾首,可是过了这些年,他才明白,其实,当年年幼的牧云儿反比他通透。

    司徒逸略觉意外:先生他真这样说

    覃楠兮点点头,认真道:逸哥哥,爹爹他一生推崇礼治,见不得战祸血腥,只希翼依仗圣人教化换来四海咸平。你却因自幼经历过酷烈战争,深知那些个圣贤道理,在生存之争面前的微不足道。投笔从戎,以战止战,是为守护家园,也是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换来太平。你们师徒的选择看似南辕北辙,其实却是殊途同归。爹爹他悟了一辈子,才明白不论礼治还是武治,所求不过是都是天下太平罢了。因此,只要是四海安稳,百姓合乐就足以,那巅峰之上,到底是谁人端坐,又有什么区别爹爹他悔恨自己终身误在窠臼之中。难道如今你也要误在谁在其位这种微末之上吗

    司徒逸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眸底亦如乌云过后的月华,缓缓透出的光芒。他凝着怀里的覃楠兮看了许久,唇角忽然深深扬起:楠兮心里,我竟有这样的胸襟气度

    难道不是吗覃楠兮迎住他疼溺的目光,笑的十分自信。

    司徒逸哑然一笑,思忖片刻,坦诚道:我虽也有祈愿天下太平之心,可这件事中,我是有许多私念的,并非如先生一般以天下为先。

    私念

    迎着覃楠兮眼中的疑惑,司徒逸认真的梳理着自己心念,竟然一时混乱起来。他自己也分不清,多年来鼎立扶持太子周燮,不惜与满朝世族为敌,到底是因为太子仁厚,并力主革除门阀势力的主张还是他有心回报先皇的委以重托的知遇之恩抑或是出自他定要借助帝王寄予的军队和武力,来守护北疆云泽的私心

    看着他变幻而迷惑的神色,覃楠兮凝眸笑道:君子不忧,不惑,不惧。因时而变,随事而制。心念不变,顺势而已。

    司徒逸眉心舒展,抿唇琢磨道:顺势而为

    覃楠兮微仰着脸儿,自得的笑望着他,默然点头。

    司徒逸一己之力虽不足以扭转乾坤,却可以如楠兮所说,顺因事态,尽力而为。司徒逸眼角飞扬,星眸流光,他已猜透了覃楠兮此番劝勉的由来:楠兮这番话,到底是因先生的嘱咐还是因为楠兮希望我顺势而为

    覃楠兮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的凝着他眼中的光芒,低道:爹爹的嘱咐自然是有的。可楠兮的心愿亦在其中。楠兮自幼见过太多兵祸之下的生死离难,不想再看到战火绵延,无辜涂炭。眼下潼关危在旦夕,恐怕只有逸哥哥你能慑住北狄铁骑。既然逸哥哥你已身在此处,又身具其力,何不顺势而为或许这就是天意

    司徒逸复又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只是,我若这样顺势而为了,必然踏上一条纷争繁杂的路,那楠兮高山流水,执手依偎。的心愿,怕是又要空付了

    覃楠兮伏在他颈弯里,指尖调皮的拨弄着他领口处的裘氅风毛,笑道:逸哥哥要取笑楠兮心口不一,便尽管取笑吧。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只是不能兼得罢了。不过,于楠兮而言,只要能与君执手依偎,高山流水也好,金戈铁马也罢,倒是无甚分别的。

    司徒逸听罢,唇角深深扬起,低头吻住她的眉心轻笑道:那便让楠兮的归隐之愿先悬些时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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