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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山鬼
    一袭背影,光洁的头颅,青灰的禅衣,单薄的削肩。通身柔弱,好似不胜微风,却笔直的跪在佛前。纤长玉指捏一串乌木念珠,小珠儿吧嗒吧嗒的相撞轻响,伴着她口中呢喃的梵音,在一室静寂中缓缓流淌。

    富贵铅华浸染一生,她却依然清新如山野晨风。

    覃楠兮终于肯定,眼前的背影,定是苏先生的安儿,这出样出尘的影,似惊鸿离枝,若轻云出岫,世间只怕难有其双。这样的人儿,只望过她的背影,便能入心,何况他们曾执手相爱,许诺一生。纵天不遂人,不得不承受爱别离之苦。然而,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苏先生的甘心情愿亦不离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终于明白苏先生那支楚歌,夜夜哀唱。然而,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岁月,安儿她可能明白他的惦念和悲凄而他是否真的明白她的无助和无奈

    静和师,覃居士来了。身后的女尼打断了覃楠兮痴望的专注,亦打断了静和唇底悠的梵音。

    将乌木念珠拢到袖中,静和从容起身转来,谦然合十相迎。她微垂的眉眼,仍旧如云泽城初见时一般,美好如画,平静无澜。

    覃楠兮合十恭恭敬敬的回礼,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心底的惶惑。

    静和安静恬淡的目光落在覃楠兮指尖上,唇角泛起微风般的一丝浅笑。她转头轻声吩咐了那中年女尼奉茶,便亲自引覃楠兮至东暖阁落座。

    小小一间暖阁,荡漾着和暖的香气。沉水宁和安恬的气息,回荡在原木精心雕琢的榻案阁架之间,说不出的一室简素雅致。

    居士请坐。静和延手相让。亲自提壶斟了杯茶,捧到覃楠兮面前。

    欠身谢过,覃楠兮双手接下粗陶茶盅,恭敬道:晚辈失仪,请静和师宽谅。

    静和摇头微笑,宁静的眼神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覃楠兮的心头。

    晚辈原想早日来拜访静和师,无奈总有杂事扰住。昨日雪霁,原想来叨扰的,不想晌后,德定师父就传下话来,命庵众回避。晚辈只好今日冒然撞来了,还是打扰了几位。覃楠兮说着,细细打量着静和微垂的眉眼。

    只见她柔白的纤指稳稳捏着粗陶茶盅,杯中碧绿的茶汤一如她的神色平静无澜,几颗细碎的泡沫缘着盅壁聚簇成堆,折着木窗外的天光,显得愈发的晶亮可爱。

    居士无需客气,静和原也有心相访,终未能遂愿。今日居士到来,倒也应了彼此心意。我去或者你来,又何必计较静和说着,抬眉浅笑。

    咫尺之间,覃楠兮才发现,原来她美好的容颜,亦已沾染了岁月的风霜。一线极细的纹,静静的伏在她的唇角上。仿佛是经年的伤怀,安静的酣睡在记忆身边。不动不言,便没有一丝痕迹。然而,那唇角若勾起,但凡笑颜里有一丝像旧年的欢愉,那伤怀便如这细纹,清晰的刻在她美好的脸庞上,无可掩饰。

    覃楠兮忽然心软,不忍再提旧事,却听静和道:静和虽身在空门,可终究曾在北疆多年,不忍见那里的父老受战火荼毒。那些个内赐的金玉器物,在静和处,不过是个不当的摆设,倘若换作银钱,能给那里挣扎的父老们换一个蒸饼,功德也是大的。

    覃楠兮微微讶然,她原以为,她静如潭渊,已彻底斩断了尘缘。爱恨纠缠,家国恩怨都已随风散远。可不成想,北疆的纷乱,还是牵起她的惦念。原来,三十年的岁月,到底还是让她爱上了敌国土地上的父老。原来,她身在空门,心却仍有一丝系在红尘。

    人心,是这世上最奇妙的。能狠心决意的斩断情思,不惜伤害那个挚爱自己的人,却放不下那些遥远而无关,甚至连姓名都不曾了解的人群。

    孰近孰远孰亲孰疏悄然凝着静和落向窗外的眼神,看着那目光中的真诚和关切。覃楠兮忽然心底微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何尝不是如此不惜背负背恩弃主的骂名,甚至不惜放弃爱妻和幼小的她。所为的,也是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天下父老

    昌义公主和父亲。敬吗覃楠兮深深敬他们。可被抛弃的心痛和伤感,却像个梦魇,无时无刻的伏在她的背上,终身不去。

    放下手中的陶盅,覃楠兮悄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拢在手心中,澹然望向静和道:这些珠玉琳琅,若在常人处,便只是珠玉,在静和师处却能化身慈悲,为苍生父老计,确实是功德无量。就好比这刀,在常人处不过是一柄冰冷的武器,在晚辈的养父处却是温暖的念想。说罢,覃楠兮将冰魄轻轻放在桌上。

    落眼望向小刀的那一刻,静和的眼睫恍若晨风拂过的芦苇,微不可见一闪,荡起眼底里一层淡淡的涟漪。随即,转过目光,却又是宁和淡然,她静静着覃楠兮,她知道她此来必有目的。

    覃楠兮会意,索性直言:请静和师见谅,这刀虽是晚辈偶然得之,可这刀的图样晚辈却早已见过。先养父苏长卿先生有一幅珍藏若命的画像,那画儿上的女子所佩的便是这柄小刀。

    静和淡然一笑,坦然道:这确实是卢老先生在北狄王廷时所赠之物。这刀名叫冰魄,取水魂冰魄,一物两幻,时事不同,其善不异之意。后来,我将这小刀转赠故友长卿先生。不过是想劝他,断却执念,好生珍重而已。不想过了这些年,我竟能再与这刀相逢。

    静和说着,抬手去取面前的冰魄,她言语清浅,神色泰然,仿佛多年前的往事真像她轻描淡写的一般――他不过是她的故友,她赠他这刀和画像,不过是劝他断却执念,好生珍重,而已。只是,在那修长的指尖触到冰魄的一瞬,她的眼底,终究还是闪过了一丝极浅却极疼的哀伤

    覃楠兮一瞬不瞬的凝着她,接道:苏先生临终将这刀和那幅肖像交给苏旭哥哥。不成想,因缘际会,如今,那幅肖像和这刀都在晚辈手中,若静若师有心,晚辈自当将两物奉还,也是物归原主。想必苏先生泉下有知,定也欣慰。

    静若听罢,猛然抬头,怔道:你说那肖像在你手中

    覃楠兮虽觉意外,也只点点头承认。

    静若眼中的震惊已如涟漪转瞬无痕,只见她慨然一笑,摇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呢,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岁。光阴无情,再见了那时候的肖像,反而徒添伤怀,不见也罢了

    覃楠兮了然一笑,美人迟暮,天然自然,她已通透如此,不肯复见旧物,自然不是怕见自己容颜憔悴,她是不忍怀想当年的恩爱痴恋

    既然她不是无心,她亦该让她知道苏先生终身的惦念。覃楠兮抿了抿唇,接道:若晚辈知道今生有缘得见静和师,实不该将苏先生所留的遗物烧祭旭哥哥。如今只能空口转述先生对静和师的敬慕惦念了。

    烧祭你是说说苏,苏旭他出乎覃楠兮的意料,静和首先关心的竟然是苏旭。

    哀然的点了点头,覃楠兮将苏旭的死娓娓而述,只是刻意隐去了她抗旨逃婚去寻,却最终在司徒逸的帮助下得知苏旭下落的一节。

    哎静和听罢,怅怅幽叹,略为僵直的身子,也仿佛放心下来一般柔软下来。她停了片刻才接道: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覃楠兮蕴着泪,刚想开口,却被静和截断:居士方才说,长卿先生留下一本舞谱

    点了点头,覃楠兮拭了眼角的泪,应道:是,那舞谱序跋中,也曾提到静和师。而谱中所绘的人形,面目与静和师那幅肖像中一般无二,只是,身上的衣衫却是儒裙披帛。

    静和微微叹息,低问:序跋中,说了些什么

    覃楠兮如实答道:只有念吾安儿四字,其余则是楚歌山鬼歌词。

    静和唇角柔柔的勾起,一双剪水眸光悄然泛起淡淡的甜蜜:那支曲子,是长卿先生所谱,用楚地古调,加了新音而成。因为曲调哀婉缠绵,我戏说那是山鬼幽唱,他也就将曲调和了古辞,便成了那支新曲。

    覃楠兮亦被她眼中的柔情所染,轻问:那舞谱中的女子便是静和师吧想来,那支舞若跳起来,定翩若惊鸿。

    静和仿佛沉睡中的婴孩被骤然惊醒,骇然的神色转瞬恢复静定,默了片刻,道:那是一支踏歌舞。舞步虽不若惊鸿翩然,却也很是节律紧凑,意态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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