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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父子
    细雪窸窣,落尽阔叶的梧桐,笔直而萧索的挺立风中,任飒飒寒意嘲讽的掠过它脆弱的枯枝。树下,覃楠甫仍跪的泰然若松,他单薄的双肩上落满雪珠,眉峰眼睫上,犹有几粒散碎的冰星儿沉甸甸坠着,跪了一整夜,连他那向来寡淡的双唇此时也已染透雪色,更见清冷苍白。

    一袭绛红的身影,徘徊在他身后远处的木廊下,琐碎而焦虑的脚步,仿佛清晨催人梦醒的鸟啼,无用而惹人心烦。

    妹妹那绛红身影见了石径尽头的覃楠兮,匆忙迎了上来。她身后的吴嬷嬷满心只惦记着她,顾不得自己脚下湿滑的路面,趔趄着紧紧跟了上来。

    嫂嫂覃楠兮收回落在哥哥肩头的目光,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妹妹,求求你去劝劝你哥哥,让他起身吧,这样下去,非跪出病不可。萧落梅细瘦的十指仿佛冰里淬过一般湿冷,紧紧捏在覃楠兮腕上,激得她不由得想要挣脱开去。

    萧落梅一怔,松开手指,微退了半步。回首又望向远处石青的身影,手中的绣帕也不由焦灼而无助的搅拧起来。那帕角上,一杆清瘦孤绝的风竹悄然而立,青绿的丝线,在晦暗的天光下,莹莹泛光,幻成这冰冷的世界里,一抹奇异而温馨的暖意。

    纵有心结,纵有罅隙,血亲难间。覃楠兮垂下目光,避开那灼痛眼目的风竹,低道:嫂嫂难道还不了解哥哥连嫂嫂你都劝不动他,楠兮又如何能劝动他

    萧落梅微一叹息,覃楠甫对她,从来都是顾惜疼怜,敬爱有加,这一次,任凭她苦劝,甚至陪着他在雪地里守了一夜,他也不为所动。

    覃楠兮说的没错,若连自己都劝不动他,他自然更不会将妹妹的话放在心上。萧落梅这样急匆匆跑到覃楠兮面前来求她,其实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唇角忽然泛起一抹苦笑,萧落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已如此在意那跪在远处的石青身影了。恍惚还是昨日呢。新婚的她,还曾欣慰他身上那极清雅的气韵像极了心底的那个身影。可转眼,已是几年消逝,心底的那个身影,已然被时光浣尽,而身边的他,却像醇酒,日日夜夜将她浸在馥郁的温柔里,满满就让她醉了心

    轻缓的挪动脚步,绛红色雪狐斗篷应着她得身形慢慢转动,垂坠于地的厚重边角,在薄薄的积雪上,划下了一道坚定而倔强的浅弧。萧落梅转身,温柔的望着远处的覃楠甫,低道:楠兮,你去求求爹爹吧爹爹若不谅他,只怕是他要跪死在这里呢说罢,她飘然回到梧桐树下,盈盈跪在覃楠甫面前,捧起他冻到青紫的手,托到唇边不住的哈气

    覃楠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匆忙回身,迈步向父亲房中去。

    哎,哎小飞拖住她不解道你不是都不怎么和你哥说话儿覃大人昨日发那么大得火,这当口,你还要去惹他啊

    覃楠兮愕然失笑:我哪有不和哥哥说话儿我是妹妹,他是哥哥,长幼有序,我怎么会不敬长兄

    小飞摇头道:那也叫说话儿你们两兄妹在一处时冷冰冰的打官腔。我看那,你对他,还不如见山楼的小二对我亲热呢

    自从她拒绝向哥哥透露有关司徒逸的信息之后,哥哥待她更加冷淡,可却也不为难她,甚至依旧时刻在保护她的安危。兄妹之间,终究因为司徒逸而有了心结。可他们毕竟还是一母同胞。覃楠兮虽不认同哥哥的执拗和坚持,却也不忍心他跪出病来。

    淡淡望了一眼远处的哥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覃楠兮加快了脚步向父亲房中去。

    房中的覃子安正立在窗口,半开的菱窗里,远远看得见一青一红一对儿身影执手相对,跪在树下。

    覃楠兮随手拿起架上的披风,搭在覃子安肩上,刻意调皮道:那树下的地啊,这时候冻的正是僵冷硬挺的很呢人跪在上面一刻,两只膝盖就结了冰一样哥哥他惹爹爹生气,就让他好好跪着,冻掉了两条腿才好横竖爹爹生他的气,一点儿也不心疼他这个亲生子

    你这孩子覃子安回头,无奈的笑笑,目光仍不忍的留恋在窗外你不是去慈云寺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覃楠兮顺着他的目光又望了一眼,笑着遮掩了慈云寺中的尴尬境遇,答道:今日大风大雪的天气,路上人少,慈云寺里人更少,女儿便快去快回了。

    扶覃子安坐回榻上,替他掖好了锦被,接过小飞斟来的热茶亲手递到父亲唇边。覃楠兮刚想开口劝父亲,却听覃子安道:都是为父一时心软,害了你哥哥

    覃楠兮讶然,转问道:爹爹这话是从何说起

    覃子安长叹一声,浑浊的目光遥遥投向树下鲜红若火的身影,幽道:爹爹不该答应你哥哥娶萧家的女孩儿落梅这孩子哎,她到底是萧家的孩子啊你哥哥如今处处随着那萧家人,这

    覃楠兮转回目光,意外道:可哥哥娶嫂嫂,当年不是萧贵妃娘娘做的媒贵妃做媒,难道不是是圣旨

    覃子安缓缓靠向身后的锦垫,将病瘦的身子藏陷在柔软的锦绣堆中,闭起双眼,微微摇头道:不是圣旨,先皇明知为父不愿与萧家联姻。为父也曾私下询过圣意。若我不愿,自然可以随意找个借口推了这门亲。毕竟落梅不过是个低微的庶女,而你哥哥却是我唯一的儿子,萧贵妃也不能说什么。

    那,爹爹为何又同意了

    你哥哥他覃子安慢慢睁开眼睛,疲惫的望向窗外,无奈道:你哥哥听说了贵妃的意思,跑来跪求我答应这门婚事,也像今日一般,一跪就是一宿。

    为何覃楠兮不解,不由望向窗外。梧桐树下,兄嫂依旧执手相对,彼此间虽没有言语,可那两双交缠的目光,却如蒲丝柔韧,如磐石坚定。

    正满心感慨,却听父亲又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哥哥在长平亲王,也就是当时的长平郡王府里见过落梅。从那时起,他一心一念的惦记着她。他知道落梅是萧家的女儿,甚至,甚至他也知道落梅自幼就和长平王相熟,可他还是不肯放弃,一心想求娶她。待知道萧贵妃所指的正是落梅后,他便跑来求我应允这婚事。萧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能与他们结姻可你哥哥他为父无奈,只好答应。

    覃楠兮震惊的看着哥哥,她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哥哥从来沉默寡言,心思又藏的深沉,她从来不知道他竟对嫂嫂用心如此。

    如今看来,是为父错了若当初狠心不允着门亲事,或许今日,你哥哥也不会踏上这条路覃子安颤抖而苍老的声腔里,没有恼怒,只有深深的愧疚和痛心。

    覃楠兮回身,握住父亲枯枝般瘦弱的手,凝住他,轻声澄清道:爹爹你误会哥哥了

    覃子安闭着眼,无力的摇摇头,以为覃楠兮只是想劝说他原谅覃楠甫的认贼为父。

    爹爹覃楠兮晃了晃覃子安的手臂,笑道:女儿忽然想听爹爹说故事了

    覃子安眉头紧紧皱起,疑惑的望着覃楠兮。

    只见她笑盈盈道:女儿记得小时候,爹爹常自古贤故事中,教哥哥和楠兮道理。因而楠兮最爱听爹爹说故事,尤其啊,最喜欢太史公撰书和陈婴易子的故事

    覃子安听罢,浑浊的双眼死死凝住覃楠兮,却见她眼中清明而意蕴悠长。病瘦孱弱的身子豁然立起,半晌才重复道:太史公忍辱著书,陈婴易子保孤

    覃楠兮澹然一笑:正是那。太史司马迁和医家陈婴,不过两个秉笔书生,却都有肩荷天下的担当呢哥哥和楠兮都钦佩的很

    覃子安闻言恍然,转头望向窗外的眼中,两点浑浊的光闪烁不定。

    一旁的插手立着的小飞不明就里,左右看了看满腹心思的一对父女,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大人也说给小飞听听,小飞也好

    学些做人的道理

    覃子安回头,和蔼的看着小飞,眼中的欣慰一如唇角的笑意,淡淡流淌好,那我就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只是,比这太史公撰书和陈婴易子更惊险的,却有另一个故事。

    小飞笑嘻嘻凑上前来,向往道:是什么

    覃子安笑道:话说春秋时,吴王欲伐楚,其心坚笃,敕曰:敢有谏者,死。此时,有一年少,自知人微言轻,谏必无用,徒遭横死。惟镇日怀弹弓,游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吴王怪而问之。少年对曰:后园有树,上有蝉正饮露,不知螳螂在后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势欲扑,竟不知黄雀蹑其旁也黄雀伸颈仅顾啄螳螂,而不知树下之弹弓也彼皆欲得前利而不顾后患也吴王听后,甚觉有理,乃不出兵。

    小飞听得半懂不懂,只望着面前相视而笑的父女。这对父女都听懂了对方的话,只是,彼此之间,却也会错了一层意。

    覃楠兮只以为父亲明白了,长平亲王实则就是新帝之后的那只黄雀,而哥哥实则是在忍辱负重得保全覃家和长平王的实力。而覃子安言中,却是黄雀,猎手,一个不少,因他知道,在大楚的苍穹之下,一直有个蠢蠢欲动的猎人,在时刻相时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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